本文为 《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的读后感,涉及部分情节讨论。首发于我的个人博客与 公众号,转载请全文保留并注明出处。
有天在我的课上,我看到一名女生在低头看一张纸,就让她交上来给我。但女生迟疑着没有动,于是我再次厉声说拿来给我,女生这才站了起来。然而没想到她一边向我走,一边却把纸撕碎掉。待放到我的讲桌上时,那张纸已经碎成了几十片。当时我就有点生气,然后随口问下面学生他们班主任是谁——潜台词是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班主任。女生立马吓得哭了出来,求我不要告诉班主任,还说家里知道了会打她。听到这里,我立马犹豫了,安慰她说我可以不告诉她班主任,但我需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猜到可能是她男朋友写的,就让她在纸上写出来谁给她的,并安慰她说我不会告知班主任。下课其他学生都离开机房时,我又把她叫到我面前。我和她说对于学生谈恋爱这件事,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禁止也不鼓励。但即使谈恋爱也还是要遵守上课的纪律(“纪律”这个字眼似乎已经成为了我作为老师的一种本能话语),不管什么课上去看纸信,那么被老师抓到还是会被当作违纪。最后我和她说下不为例,强调我不会和她班主任或她男朋友班主任去说这件事。待女生走后,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少女沒有抵達》书中的两段话。(本文所有引用文段均摘录自 《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我們在學校修了很多理論,但我當老師這麼多年,反而覺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教授們都沒說,那就是,老師這工作要做得長久,一定要時不時同情一下自己的學生。
老師的權威是約定俗成、不言自明的,人們相信老師的每一句話不僅代表他們自身,也象徵久遠之前,人類集體的智慧和心血,理應得到傾聽與仰慕。方於晴那日的挑釁,不啻是動搖了上述的一切。她指出,知識,與傳遞知識的人,可以區別對待,敬仰前者,質疑後者,也不是不行。
师生之间在当下天然存在着一种权力上的不对等,如果不时时意识到这点,那么老师很容易就会单方面地去批评、呵斥学生,而学生几乎是没有反驳空间的。作为一名老师,如果不保持对学生的同理——相较于“同情”我会更倾向“同理”这个字眼——那么老师这份工作将会做起来很疲惫,而学生也并没能得到一种宽容的教育。
《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在我們的文化裡,忍耐是美德,不,忍耐是毒,它讓一個人在內心慢慢殺死自己。
某天在时间线上看到 Citron🍢 / X 的这段笔记摘录,一下子触动了我——一直以来,我就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当我心中有什么想法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决定不去表达,而这种不表达会慢慢地腐蚀我的念头,我开始变得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也会对外在世界产生一种愤怒——很多时候这种愤怒我也会不自知。
摘录出自吳曉樂的《那些少女沒有抵達》,最近我花一个星期读完了它。书中讲述主角吳依光担任班导(类似班主任)的班级中,一名学生在校内跳楼死去。身为班导的吳依光开始探寻为什么这名学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探寻的过程中,她回忆起自己由小到大的家庭经历中母亲的控制以及自我所进行的选择,更回忆起自己也曾在 17 岁的年纪考虑过自杀。在这样的探寻与回忆中,她对于自己、学生以及老师的身份也产生了新的思考与认识。
作为一名老师,我一开始就被书的剧情吸引住。虽然我现在并不担任班主任,但还是免不了会把自己代入进去、思考如果我遇到书中开头的情况会怎么样。去年我来到现在这所小县城任教,在个人感官上学生要和我之前任教学校的学生有很大不同。有学生会在校内吸烟,也曾听说有学生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上学年曾听闻学校一个学生在家中小区跳楼,而就在上个月当地高中也有学生在校内跳楼。书开头的故事,离我并不遥远。读的过程中,常常让我不禁思考教师以及学生在当下是怎样的。
忍耐的教育
妳得知道,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妳不想被打,就不要犯了這兩項規矩。成績跟紀律,主任說得很好,這都是基本。
吳依光長大之後,才發現這些話多麼危險,她卻服從了好多年。
蕭教官的眼神在三人之間徘徊,滿足地嘆氣,妳們都是聰明的女生,不要把天分浪費在這些沒意義的小事,好好讀書,成為體制內,可以改變規矩的人。
在我们的教育中,总会教育孩子——“当下你忍一忍,等将来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这个“将来”可能是高考后的“大学”,也可能是工作后的“自由”……但实际上“将来”并不存在,或者“将来”并不可靠。很多事情当下不做,就再也做不起来,又或者即使做起来对自己的意义也不再相同。
为了将来的“自由”,我们要求孩子学会忍耐、遵守纪律、以成绩为目标。于是一些“不必要”的事情都成为该舍弃或不应该去做的。去年我来到现在这所学校后,震惊于女学生在学校要留齐肩发型,周六初三学生要在校“自愿”进行一天学习(通常是称为“周测”的考试)。 爱美是人的天性,学生想要过一个完整的周末也是他们应有的权利,但现在为了纪律、成绩,这些都被剥夺了。
这种忍耐的教育中,很容易就演变成父母或教师单方面的输出。对于“将来”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需要忍耐的,这些定义常常由父母或教师来决定,而孩子却无法反驳。当孩子无法定义什么,就很容易成为被迫的接受方。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将会需要花比原本多更多的时间去学会自己做决定,明白“对自己有价值的事是要自己决定的”(《灵指》 S1E09)。
在忍耐的过程中,孩子很可能会丢失掉一些东西,可能是对某个爱好的热爱,也可能是想做某件事的冲动,更可能是对自己的觉察与感知。作为一个忍耐教育的受教育者,我发现我很多时候就不知道我自己的感受是什么。在接触非暴力沟通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处于怎样的感受中、又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最近半年我重新开始写日志,当我想用一个词语概括一天情绪与感受时,我甚至还需要问问 AI 有什么词语可用。情感的失语与麻木或许正是忍耐的教育的后果——当我们忘记了如何描述痛苦,就可能只会通过肉体的痛楚来表达自己。最近一年,我时常听同事提到学生自伤的行为,这或许不是偶然。
我的答案是,無論遇到什麼逆境,都不要輕易丟掉妳的感覺。受傷了卻不知道,不在意,有什麼事比這還危險的呢?
当然,孩子不是不该学会忍耐,而是该有“忍耐的自由”。如果是为了一个自己自发的目标自愿为之忍耐,这是一种很好的个人特质。但当下,目标往往由父母或老师指定,忍耐也是大人所要求的。
当下的学生
我們這一代的人,長大都在找自己的心。書店裡賣得最好的書,也在談要上哪裡去尋回自己的心。可是,這一代的學生不一樣,他們的心還在,部分是他們的日子的確更富裕,沒有逃難,沒有挨餓;部分是我們的觀念變了,不再迷信威權,也羨慕西方人那樣自我。我們沒有收走他們的心,或者,至少讓他們保留了半顆。可是,「有心」的人,並不好照顧,兩千多年前的寓言就說了,什麼感覺都有了,就不久壽了,現在的聲色刺激又如此沉重。
我們的文化,始終賦予父母很大的權力,決定小孩的很多事。父母的期望、社群的看法,還有自己內在的聲音,這些元素往往相互衝突,有時超過了內心乘受的範圍,人就突然消沉了、憂鬱了,蘇明絢說不定也是這樣,只是她沒有給任何人看見她哭得慘兮兮的那一面。
做老师这几年,我愈发意识到当下的学生和以前我做学生时有很大不同。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都处于一种没心没肺的状态,没有太多想法,课下总是玩闹,面对升学也不会有很太多的焦虑。但现在的学生不一样,学业压力、学校环境与社会环境,都与以往截然不同。
现在的学生有着更多的升学压力。在我第一次当老师任教的学校,教师宿舍安排在学生宿舍楼上,我常常在晚上 10 点、学生熄灯以后,看到初中的学生借着洗手间的灯光在继续学习。我现在任教的学校,初中年级几乎每周都有称为“周测”的测试。至于小学生,网络上各种辅导作业的“段子”已经不言而明。我们似乎处于“双减”的时代,但评价的指标其实依然没有发生变化——考试与分数依然存在,甚至可能更加隐蔽与变本加厉。
在学校中,学生也接受着更加严格的管理,学生的一切都被监控着。我现在所在学校,每个教室有两个摄像头,一个是学校层面为了避责而进行的统一安装,另一个则是每个班主任自己安装的。班主任安装的摄像头一般还带有对讲功能,即使没有也会在教室智慧黑板上安装一个对讲 App。班主任们通过都能通过监控实时查看教室内学生情况,并随时能向教室内学生喊话。在这样的监控下,学生似乎只能是遵守纪律与好好学习。作为一个信息老师,我一般会负责学校的监控管理与维护。我常常需要协助班主任或级部调取监控,查找学生违纪的视频回放来作为批评的依据。
学生所处的当下,是一个与以前相比更加网络化的时代。实际上,他们与我们这些大人,在网络上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更早地接触各种事物与概念,对应地他们的情绪与感受也更早地被网络、算法所影响着。我们总说现在的孩子很早熟,但这是他们所处环境下成长的必然。他们必然会产生很多情绪与感受,而在忍耐的教育与被监控的环境下,他们将很难有一个感知与表达的空间。
做怎样的老师
現在科技那麼發達,很多知識妳們在網路上也搜尋得到,這幾年,我一直在想,可以給妳們什麼呢?妳們從家裡來到學校,除了學習,還有什麼是我可以陪妳們一起完成的?
我讀其華女中時,很容易感到寂寞,很希望有一個大人走過來,問我在意什麼、喜歡什麼,未來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或者,什麼也不要問,只要告訴我,這麼悲傷的日子終究會過去的。只要有這樣一句話就夠了,是善意的謊言也無所謂。等我成為大人以後,我卻沒有對任何一個學生這樣說。我在十七、八歲,時常在想為什麼大部分的大人看起來都有一種討人厭的樣子,沒想到,長大之後,我好像也變成這樣。
在忍耐的教育下,面对当下的学生,我不禁思考作为老师的我,可以做些什么——但实际上我可能能做的并没有很多。作为一个初三信息科技老师,所教的学生之前几乎没有上过信息课,我的课一个非常主要的任务是应试教育——尽可能让学生在中考中拿到这一科的 30 分。
最近课上讲到一道 Python 习题,我在演示错误做法时发现了 Python 3.4.3 的一个 bug——图中的代码未能如期运行。第一次遇到时,我也很不知所措,摸不着原因为何。于是我向学生展示可以询问 Gemini 来答疑解惑,但却没有得到解答,让我更加有些无错。课下我对比 Python 3.4.3 和 3.14 的运行结果,才发现是版本问题,下次课上才和学生做出了解答。

在我的课上,在学生面前,我希望可以做到诚实地面对我的知与不知。作为一个非计算机专业与教育专业出身的信息老师,我并不是一个全能的人。我愿意在学生面前展示我的疑惑与手足无措,重要的是我希望向他们展示如何去发现和解决自己的无知。
有次课上,学生有些吵闹地不认真完成课上题目的练习。于是我和他们说,别的学科老师会看重你们的考试成绩——因为就像老师用分数评价学生,学校也用分数来评价老师——但我不会。初三所有班级的信息课都是我来上,也就是说没有人和我比较。他们在这门课所获得的分数,只与他们的中考有关,这 30 分是为他们自己负责。我希望我可以尽量不以权威自居,不堂而皇之、虚与委蛇地敷衍他们,而是尽可能平等地与他们交流一些想法。
这个学期开学时,我一度纠结于一件小事——要不要把 Labubu 挂在我的背包上每日上下班。我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做法会让我在学生面前显得很幼稚。我甚至会特意询问 AI,这样的做法是否合适。但最近我越来越习惯就这样从学生面前路过,我希望可以向学生展示一个非典型的大人。
希望在接下来的教育生涯中,我可以让学生看到,大人可以是这样子的。